旧梦
恋人的另一面:甜蜜又烧脑的危险爱情
我与沈京墨相恋十年。一觉醒来,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说:我与
沈京墨从无交集,我的未婚夫,也另有其人。
「小姐,沈将军今日大婚,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您同去。」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轩窗,照着手腕上淡淡的疤痕。
我坐在镜子前出神,默默给自己戴上珠花。
镜中的人美则美矣,但神色苍白,已有日薄西山之相。
数月前,我从山崖跌落,一觉醒来,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除了身子,心中煎熬更甚。
「新娘是谁?」
外头丫鬟停顿了一下,轻轻答:「路家二小姐,路秋月。」
我萎顿在轩窗前,虚弱讽笑:「又是哪来的路二小姐……沈京墨他——咳咳……」
如若真失忆便罢了,可我与沈京墨的过往,清晰无比地刻印在我脑海中。
然而这一切在世人眼中,却化作云烟,独我一人记得。
当初有多用情至深,今日,便有多痛彻心扉。
「他可曾提到我?」
丫鬟答迟疑片刻,答:「不曾,只说邀白府参加喜宴。」
「好,我知道了。」
镜中的唇染了正红的口脂,我站起身来。
我的未婚夫,如今,要娶别人了。
一个时辰后,沈家厅堂。
我用匕首横在脖颈上,当着满座宾客,语气颤抖:
「沈京墨,你若敢娶她,今日,我便死在沈家堂前!」
沈京墨立于堂中,眸色如深潭。
经年的风霜打磨,意气风发的少年内敛得像把藏锋利刃,又像越酿越香醇的烈
酒。
他身姿挺拔巍峨,从前站在我身边,他的肩膀是我最坚实的依仗;如今,他却用
它护住了路秋月。
众人吓坏了,无人敢上前。
四周窃窃私语:
「听说她就是纠缠沈将军的女子。滚落山崖,摔坏了头,臆想自己是沈将军的未
婚妻,硬要拆散人家,这个月已经第三回了。」
沈京墨拥着怀里的路秋月,冷眼旁观:「白小姐,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我心如刀绞,笑着笑着,泪眼模糊。
当年初识沈京墨,他尚年幼。
十七八的年纪,纵马于长街。
第一次,我挡了他的马,他冷眼瞧着我,问:「不要命?」
第二次,他急急勒停,满身霜气,「你是不长眼?」
第三次,他眉眼终于带了笑意:「白小姐,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上马来。」
我向他伸出了手,一牵就是十年。
我曾拥有过他全部的偏爱,宠爱,溺爱,一身风骨的白小姐,被他宠坏了。
那夜秋月高悬,沈京墨的手指轻轻勾勒着我的发丝,说:
「沅芗(yuan xiang),嫁给我吧,我等太久了,将军府,只认你一位女主
人。」
一场秋雨,一场事故。
我不慎跌下山崖,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说起往事,他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只说:与沈将军情意缱绻的是路二小姐,与我们白家从无交集。
人人都当我是摔坏了头,记忆错乱。
只有我知道,关于沈京墨的记忆,有多清晰,绝不会错。
我在病中,日日期盼。
那日,床前来了个人。
一身白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像天边的皎皎明月。
他似乎刚下朝回来,身上还沾着露水,墨发在身上洇出水渍。
他伏在我床边,轻轻勾住我的手指,眼中盛满温柔和疼惜。
「沅芗,你要好起来。」
看着他,我燥郁的内心竟慢慢平静。
母亲说,他叫路泽谦,沈京墨的未婚妻,路家二小姐的哥哥,也是我的未婚夫。
我推开他,转过身去。
路泽谦叹了口气,「如果你想见他,我陪你去。」
那日听丫鬟意有所指在外间议论:
「路公子忙于追查小姐坠崖一案,昼夜颠倒,滴水未进,刚忙回来便来看小姐。
到底,还是被伤着了。」
我蜷缩在屋中,泪流不止。
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如沈京墨,他也不记得我。
今夜,烛火明艳,他的身边,站着路秋月。
多么明艳娇丽的美人啊。
我好嫉妒。
笑着笑着,突然胸前一口腥甜,血花喷在碧色罗裙上,身子一软,如失重的鸟
儿,向前扑去。
最后一刻,有人接住了我,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沅芗……何至于此……」
我心中一喜,喃喃低语:「京墨,你终于肯认我——」
抬头,晃眼的明光里,是另一张面孔。
他蹙着眉,没有沈京墨凌厉的眉,也不似沈京墨暗沉的眼。
唇色单薄,唇线柔和,眼睛如深秋的碧波,闪着细碎的光辉。
美人如明月,孤独皎洁。
路泽谦满眼疼惜,脸色发白。
他雪白的袖袍被血染上斑驳,也毫不嫌弃。
用小臂托住我,温柔而有力,「沅芗,我带你回家。」
「家……」我努力抬起头,看向一旁沈京墨沉静如水的眸子,苦笑着,「我的家
在哪儿啊……」
沈京墨没有说话。
也没有理会路秋月泫然欲泣的哭诉。
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那个对着我笑, 对着我伸手,肆意张扬说「上马来」的 少年,不认识我了。
我伏在路泽谦肩膀上,痛到窒息后便只剩麻木,缓慢而虚弱的喘气,
「劳烦……带我回家。」
这辈子,我白沅芗从未如此狼狈过。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
我闭着眼,靠在软枕上,抽干了全部力气。
脑海中循环往复一句话:沈京墨要娶别人了。
路泽谦取了药来,替我细细擦拭受伤的脖颈。
「沅芗,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去松子山散心。」
我睁开双眼,轻轻握住他的袖摆,问:「我把你忘了,你也这般难过吗?」
路泽谦手一顿,半晌,语气干涩:「是。我也会痛。」
「对不起。」眼泪从眼角缓缓滴落,「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想让你痛,
可我自身难保……」
路泽谦慢慢抱紧我,
「沅芗,你只是病了……你还记得以前,我给你折过一千只千纸鹤吗?」
我顺着他的话,追溯过往。
记忆就像尘封在旧箱子里的书信,蓦然被人提起,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黑暗中,我轻声说:「记得的,十五岁那年生辰,你送了我好多千纸鹤。」
「嗯,后来,你去我家,跟秋月因为一碗汤羹拌过嘴。你将碗扣在了秋月头
上。」
一种温馨萦绕心头,我的心开始雀跃,
「对……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讨厌秋月。你回来,我恶人先告状,把秋月给气哭
了。」
那日他反倒轻斥秋月:「不要欺负沅芗,她是你嫂嫂。」
马车咕噜滚过一道楞。
我软软地朝前栽去。
路泽谦揽住我,慢慢抱紧,像把我揉进骨血,
「没关系。你慢慢想,我可以等,我们沅芗只要好好的,我便什么都不怕。」
我思绪混乱,疲惫地点点头,睡去。
梦里是沈京墨的脸,窗外雨声淋漓,我和他相拥而眠。
鼻息交缠之间,热意横生,他把我压在床榻上,解开了衣裳。
「沅芗……」是沈京墨低哑的嗓音。
「沅芗——」两个声音重合,我蓦然睁眼。
黑暗中,路泽谦正抱着我,「沅芗,到家了,你方才做梦了,出了一身汗。」
我低低嗯了一声。
「可是梦到了什么?」
那画面难以启齿,略微粗糙的炙热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胸前,我红了脸,矢口否
认:「没什么。」
我和路泽谦下了车。
一瞧,愣住了,他把我带回了路家。
路泽谦解释道:「今夜伯母受惊,病倒了,白家忙着请大夫,无人照料你。」
我正对着门前那匹马出神。
「瞧什么?」路泽谦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指指那匹马:「我见过。」
沈京墨曾骑在那匹马上,对我伸手。
旁边的小厮笑道:
「白小姐自然见过,你当街拦过我们主子三次,我们主子都骑在这匹马上。说是
定情信物,也不为过了。」
我有些茫然。
我的确拦过马,可马上的人,是沈京墨啊……
「沈将军……」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小厮的笑骤然一顿,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白小姐难道要连这份回忆,都一并夺去带入沈将军?」
路泽谦皱皱眉,轻斥:「路拾!」
被唤作路拾的小厮颇为激动:
「旁的也就罢了!当年主子入京,白小姐再三拦马,主子爱上,从此就变了个人
似的,对她唯命是从。如今她一觉醒来,移情别恋算怎么回事?您不憋屈,我替
您憋屈!」
「……就因为沈京墨是将军,他就该骑马!那主子为了白小姐,再不碰马,合该
苦巴巴地瞅着她!」
面对指摘,我有刹那的无措。
「对不起……」
自醒来,道歉成了我的常态。
他们说我患上癔症,说我不正常。
父母的痛心、路泽谦极力掩盖的失望、沈京墨几近冷漠的眼神,变成了插在我心
头的一把刀。
我在痛苦的泥沼里挣扎,拿歉疚示人,不得一日安生。
我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略微湿润的眼,问:「你也会骑马?」
路泽谦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
「你拦过我三次。第三回,我带你骑马,你吓坏了,从此,我再也没骑过。」
我思绪很慢,渐渐回想起来:他虽是文臣,当年圣上猎场遇险,是他救的。
他会骑马,武艺也不错。
记忆中沈京墨的脸渐渐淡去,变成路泽谦一身白衣,骑在马上。
第一回,他对我不冷不热,擦肩而过。
第二回,俊眉轻蹙,严肃提点:「姑娘,性命不可当做儿戏。」
第三回,他亦对我伸出手,无奈叹道:「上马来,我送姑娘回家。」
可我在马上吓哭了,那日路泽谦登门,对着我父母躬身发誓:
「沅芗既然不喜我纵马,以后泽谦便不再碰马。」
我心蓦地一疼,一直是路泽谦……
是我……记错了。
我反抱住他,「对不起,泽谦。是我病了……」
……
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
沈京墨似乎变成了一张泛黄的纸,深埋进了记忆深处,丢在尘埃里。
等到能见人,便是路秋月归宁。
我远远站在台阶上,瞧见沈京墨从车里下来。
他穿了身玄衣,腰封紧束,英气爽朗。
如今早晚各一副药,我情绪稳定许多,瞧着他们站在一处,也不碍眼了。
路秋月紧随其后,唤了句夫君,待沈京墨回头,伸出手。
他似乎没料到路秋月有此一举,一愣,站在原地半晌,神色渐渐柔和,牵住她
手,抱下车。
不知不觉秋风起了,天气渐凉。
墙角的海棠开得正盛,一串串的。
据丫鬟说,数月前,路泽谦亲手栽下时,还是半死不活。
近来我病好,连花都好看了,寓意我与路泽谦和和美美。
我闻言,笑了笑,「海棠太苦情,我不喜欢。」
丫鬟不懂,抖开大氅替我披在肩头:
「白小姐,天冷,公子嘱咐您多添衣裳。」
火红的狐狸毛做的,裹在身上很暖和。
路泽谦不知从哪里淘来的稀罕货,全用在了我身上。
我站着未动,慢慢摩挲着柔软的狐狸毛。
沈京墨转身时,看见了我。
远远一望,一个眼神,我却猛地攥紧了手。
仅在刹那间,有过一个小小的停顿。
是他不经意的细节,我心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他认识我。」胸腔之下,心脏在剧烈跳动。
丫鬟疑惑地看看我,又顺着视线看过去,
「沈将军吗?白小姐是沈夫人未过门的嫂嫂,往后都是一家人,本就该认识
的。」
她不懂。
这种微妙的感应,只有我知道。
倘若我没有病入膏肓,那便是另有隐情。
「沅芗,站了多久了?」路泽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低哑。
那种怪异的违和感,伴随着路泽谦的出现,卷土重来。
我转身时,已经勾起了灿烂的微笑,「今天回来得早,怎的从后门来了?」
路泽谦风尘仆仆,一怔,「你是在……等我?」
「灶上热了汤,秋月他们来时定然用过了,但你还没用。」
我低头兀自讲话,半天没听见动静,抬头,见路泽谦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沅芗,你肯记得我,我很高兴。」
我微微笑着,「我站在风里,浑身都冷。」
路泽谦牵住我的手,在掌心里温了片刻,「倘若累了,不必去前堂。」
「我许久没见秋月了。」
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做反驳。
我跟着路泽谦来到前厅。
昨日下过雨,空气还潮着。
路秋月轻快的声音传出来,
「这是我出阁前栽种的月季,等过几日摘了做花酱,加点蜜,定然好吃。」
「秋月。」路泽谦唤了一声,路秋月和沈京墨都回过头来。
路秋月个子矮,只到沈京墨的肩膀。
站在一处,郎才女貌,分外登对。
她看见我,神色略显尴尬,「嫂嫂病可好些了。」
我目不斜视,笑道:「好许多了。」
路泽谦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沅芗,我有些饿了。」
我愣怔片刻,「好……那便先回房,拿热汤顶一顶……」
「累了一日,走不动。」
路泽谦少有地耍起了脾性,路秋月掩唇偷笑:
「哥哥和嫂嫂感情甚笃,我便放心了。」
当着沈京墨和路秋月的面,路泽谦独占一碗热汤。
用小勺徐徐吹凉,第一口递到我唇边,「不热,你尝尝。」
我有些为难,触及路泽谦执着的目光,还是张嘴含住。
路泽谦眸色加深,用拇指缓缓擦拭我的唇,语气温柔:「瞧你,吃东西都吃出
来。」
路秋月回门,自然要与沈京墨在此处用饭。
一番寒暄,路泽谦和沈京墨坐在一处,聊朝中之事。
我与路秋月坐在一处,她许是吓坏了,言谈间颇为小心。
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
「我记性不大好,前几日对不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恭贺你与沈将军新婚之
喜。」
我从白家的房产下,划了几处铺子给她。
路秋月连连推拒:「嫂嫂……我怎么能收你东西呢。」
我蓦地按住她的手,语气沉稳又坚定,「我送出的东西,从无拿回一说。」
「素闻白小姐果断,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沈京墨语气幽幽,隔着桌子看过来,叫我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思。
「夫君……」路秋月迟疑。
沈京墨语气随意:「给你便拿着,不要辜负了嫂嫂的一番好意。」
他这语气颇为不善,似乎在为我欺负了路秋月而出头。
他不认我便罢,病时我软弱好欺,可天性并不柔和,于是隔空冷冷望着他,剑拔
弩张。
「沅芗,若是累了,我送你回去。」路泽谦适时打破了僵局。
我起得有些急,晃了晃才稳住身子。
临走前,笑着对路秋月说:「今日厨房还炖上了马蹄羹,算是向你道歉了。」
路秋月抿唇,腼腆地笑着:「都是陈年往事,嫂嫂莫要再提。」
「何事?」沈京墨多了句嘴。
路秋月说:「当年嫂嫂来府,我与嫂嫂因一碗马蹄羹起了争执……」
我的笑容渐渐淡下去,袖底的手紧紧掐进手心。
回头对上路泽谦温柔专注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低头从他身边走过。
一路无话。
路泽谦始终与我并肩而行。
快到房门前,我顿住脚,「我到了,你快快回去——」
「你不信我。」路泽谦淡淡出声,打断了我的话。
「方才,你在试探秋月当年之事的真假。」
我屏住了呼吸,背对着路泽谦,沉默以对。
「沅芗,你到底在怕什么?」
路泽谦语气发颤,慢慢从背后抱住我,「怕我对你用蛊吗?」
我闭上了眼。
传闻,西方有种幻术,言语间便可置换一个人的记忆。
路泽谦猛地将我拽入房中,哐当,压在门上,大手护住了我的后脑。
他双眸猩红,脸色带着病态的惨白。
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忙了数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白沅芗,你还有没有心啊……倘若我对你用蛊……」
他深吸一口气,有清泪划落,
「倘若我对你用蛊……蒙蔽这芸芸众人,早该流干心头血!哪轮得到站在这儿陪
你!」
我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
此刻的路泽谦,脆弱得可怕。
我认得这种眼神,当被一个人伤到极致,满眼的无望会令人窒息。
「我能骗你一人,如何骗得了众人?」路泽谦额头紧紧抵在我肩膀上。
「路泽谦,你放开我……」
「不想我死,就别动……」他低低呓语。
屋中的光线渐渐暗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肩膀出来的滚烫热度。
他竟然发热了。
单手覆在他额头,轻轻唤了句:「路泽谦……」
他喃喃道:「我在……沅芗,别怕,我在……」
接着,人便从我身上栽下去。
……
路泽谦病了。
连日劳累,外加怒火攻心,病来如山倒。
大夫瞧过,开了些药,临出门前欲言又止:「姑娘……心病呐……药石无医……」
那日我从晌午坐到黄昏,光影在路泽谦的脸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他是一种清润的美,像一弯秋月,脸上挂着病态后,更惹人疼惜。
路府不比世家,没深厚的根基。
当年路泽谦带着年幼的路秋月入京讨生活,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小厮蹲在榻前,哭得伤心欲绝,
「我们主子担了太多。如今江山动荡,谁不知道武将值钱。白小姐害怕,他便收
了锋芒,心甘情愿做起文臣。如今,您还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小姐可知道良心二
字怎么写?」
路泽谦的手动了动,睁开眼,虚弱道:「路拾……滚出去……」
室内重归宁静。
他想起来,被我摁住。
「你想喝水吗?我喂你。」
路泽谦点点头,眼神落在我身上,像看一件难寻的宝贝。
我有些难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润润喉咙,该吃药了。」
路泽谦的身子片刻僵硬,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嗯……待会儿就喝……」
「已经凉了。」我端起碗,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觉好笑,「你怕苦?」
路泽谦几乎立刻反驳我:「不怕,我喝就是。」
一场病,缓解了我与路泽谦紧张的关系。
天气渐渐转凉,路泽谦向朝中告假,在家静养。
再过两个月,便是年关。
屋中早早燃起炭火,我穿上厚实的袄子,坐在炉火边剪窗花。
路泽谦气色好了不少,便也陪着我剪。
他手指灵活修长,起初动作笨拙,被我嘲笑几次后,熟能生巧,比我的还要精致
几分。
这一日将窗花给了下人,我说:「年节将至,大家分一分,贴在窗户上,讨个彩
头。」
几个胆子大的丫鬟便挑挑拣拣,最后,竟是路泽谦的先被挑干净。
他目光柔和看众人散尽,眼角荡漾出淡淡的笑意,「沅芗,亏你还自诩老师。」
我揉了个纸团朝他丢过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落,手腕蓦地被他拽住,我猝不及防,扑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路泽谦眸色中藏了欲望,语气轻缓:「沅芗,元夕之后,嫁给我好不好?」
那一刻,我差点心软地答应他。
他哪里都好,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捧给他。
可感情这事,说不准的。
答应他,是要骗谁呢?路泽谦,还是我自己。
就当我病了,脑子坏了,惦念了一段虚妄的记忆,在梦里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见路泽谦眼中的光,一寸寸湮灭,只剩死寂。
他没有说,只是松开我,替我整理衣襟:
「我窗花剪得这般好,希望明年不要生疏才是。」
我扯扯嘴角,「你忘了,我教你。」
路泽谦的眼中骤然升起一道璀璨的明光。
他缓缓笑开,晃了我的眼:「好。」
年节前几日,下了场雪。
近来母亲病重,父亲叮嘱我不要回府,以免惹得母亲伤心。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同路泽谦增进感情。
坊间早有我的传闻,说白府小姐恨嫁,日日住在未婚夫府上,名不正言不顺。
只是传闻没过几日,便被人压下去。
路泽谦那夜顶着一头霜雪回来,解大氅的时候顺口说了句:「我的沅芗,谁也说
不得。」
他笑得畅快,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路泽谦双手举在炉子上烤火:
「过几日雪停,圣上要去松子山猎鹿。前几年我送过你雪兔子,你挺喜欢,如今
再给你弄几只养着。」
我挠挠头,「还是……不用了……」
「为何?」
我皱皱眉,「不太好吃……」
路泽谦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半晌忍不住笑出声来,「沅芗,那是送给你养
的……」
一句话叫我闹个大红脸,扭过头去赌气:「你爱送什么便送什么吧……」
路泽谦收了笑,过来哄我:「你既喜欢吃,我弄些灰兔来。」
去松子山这日,雪还未化。
山路湿滑,马上不去,圣上好兴致,众人只好随之徒步登山。
我穿了件石榴红袄子,路泽谦特意让人在我领子上加了层白狐狸毛,可抵御风
寒。
他牵着我,边走边说:
「山里地广人稀,若是走丢了,也千万不要脱袄子,我总能找到你。」
「好。」我淡淡应着,反手握紧了路泽谦冰凉的手指。
他背影一僵,继而慢慢松懈下来,连脚步都轻快了。
「嫂嫂。」一声轻快的呼唤。
我寻声望去,路秋月小脸通红,对着我招招手。
沈京墨站在旁边,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任凭路秋月拽着他的袖子,往山上走。
他眼神从我手上扫过,移开目光。
路泽谦停下脚步,回头确保我站在了平坦地方,开始与沈京墨闲聊。
「沈将军年后便要出征了吧。」
沈京墨嗯了一声,「正月就走。」
「冬日仗不好打,京城有牵挂在,沈将军多保重。」路泽谦笑笑。
沈京墨眼神越发不可捉摸了,半晌,嗯了一声。
稍时,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来了,对着路泽谦拱拱手,
「方才圣上在皇后娘娘面前夸了路大人,娘娘想见上一面,特让奴才来请。」
路泽谦不卑不亢道:「微臣遵旨。」
太监目光溜过去,笑道:「哟,沈夫人也在,正巧一并过去吧。」
路泽谦风光无两,连带着路秋月也风光,这是故意抬举路家。
路泽谦瞧了我一眼,目露迟疑:「你鞋袜湿了,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我安抚道:「去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寒风萧瑟,我裹紧大氅,站在松树下,大雪压枝,扑通掉下一簇雪。
「白小姐何时成亲?」
沈京墨淡淡开口,打破了僵局。
四周人渐渐稀少,只剩运送行李的队伍。
由于数量太多,他们雇了几匹骡子往山上走。
「大概……年后。」我漫不经心地答。
沈京墨稍微挪动了步子,隔在我和队伍中间,「路泽谦是真心待你。」
沈京墨总能轻而易举挑起我脾气,他这么说,难不成是怕我上赶着非他不嫁?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清楚自己说话过于尖酸刻薄了,可我乐意。
他住了嘴,转头看着骡子从身边经过。
嗖!
轻巧的破空声打破了山间的沉默。
伴随一声惨叫,运送物资的人正中眉心,死了。
尸体倒在雪地里,砸出一声闷响。
仅在瞬间发生的事,紧接着,场面大乱,喊杀声四起。
「兄弟们!干完这票!过个好年!」
我便知道,遇上山贼了。
沈京墨第一时间拽住我的手腕,「走!」
身后粗狂的喊声传来:「截住那一男一女!最值钱的都在他们身上!」
背后的脚步声密集杂乱,我湿了鞋袜,纵使被拉着,也跑不了多快。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抽出发间的金簪,向远处抛去。
金子这种东西,只要不是瞎子,便知道有多金贵。
金簪掉进石头缝里,短暂转移了强盗的注意力。
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沈京墨往前跑,沿途的树枝无情地划过我的皮肤。
一瞬间,眼前的背影,与某个记忆重合……
「沅芗,我受了伤,撑不了太久。」
「乖啊……我替你挡着……」
「往前跑……别回头……」
「沅芗,别让我白死……」
「白小姐!」
「白小姐!」
沈京墨的声音叫我骤然回神。
「我在。」
「他们人太多了,我敌不过车轮战,跑是上策。只是运气实在不佳,天冷得不够
彻底,可能要吃点苦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河上还未结冰,山涧中碧水湍急。
沈京墨扭头不由分说解我的领子。」
我气喘吁吁道:「我们要跳下去吗?」
「对,大氅吸饱了水就是累赘。这群山贼心狠手辣,方才皆是一刀毙命,不跑只
能等死。」
沈京墨眼中暗藏锋锐,「总会打回来的,不急。」
我迟疑了片刻,「好。」
脱掉大氅,森凉的寒气如附骨之疽,叫我直打哆嗦。
沈京墨看了我一眼,突然道:「白小姐,得罪。」
说完紧紧抱住我,一跃而下。
扑通!
冰凉刺骨的湖水灌进口鼻,耳中只余水声。
我尽可能的屏气,却还是呛了好几口。
头顶粗糙的辱骂不绝于耳。
我挣扎着浮出水面,浑身冻得发抖。
溪水湍急,我抱住一块石头,往岸边游去。
「白小姐……」
沈京墨还想拽我,被狠狠抖开。
他直接拉住我的胳膊,用了更大的力气,将我往岸边拖。
我恼恨道:「我自己可以!你放开我!」
「听话。」
这句不经意的安抚,不仅没平息心中焦灼,反而叫我愈发恼怒,剧烈挣扎:
「沈将军都是成亲的人了,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吗?我白沅芗不是贪生怕死之
辈!用不着你抱我跳下!」
沈京墨突然折身,一把将我抗在肩上,咬牙道:
「下面就是石头滩,不想摔得粉身碎骨就给我闭嘴!」
我近乎歇斯底里,「你放我下来!沈京墨你不要脸!」
「命都没了,要脸何用!再吵把你丢下去喂鱼!」
他油盐不进,一副混蛋样,直到将我撂在岸边,解开外衣,不容拒绝地拉着我的
手,放在自己左胳膊上。
「帮我正骨。」
我这才发现沈京墨一条胳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胳膊脱臼了。
「我没那么大力气。」
「无碍,你抓稳,我自己来。」
沈京墨微微蹙眉,墨发紧贴在他冷硬的下颌,水珠顺着肌肤纹理,滚进宽阔的胸
膛里。
他死死咬着牙,往外一拽,只听咯嘣一声,又找了个角度,往里一怼,手指便活
动如常。
接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掀我裙子。
「沈京墨!」我出言呵斥,作势要躲,被他勾住脚腕。
他低着头,动作迅速干练,「腿擦破了,还在淌血。别动。」
沈京墨撕烂了自己的衣裳,简单用布条捆扎了伤口。
我因寒冷而微微打颤,明明怒火中烧,却发作不得。
这算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
「待会有场雪。在此之前找不到出山的路,咱们两个,就困死在这儿了。」
「沅芗,站得起来吗?」
话落,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沅芗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熟悉而流畅,此情此景,在梦中已发生过千百
回。
我静静望着他,半晌陡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在想,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做什么折磨我?明明认识,沅芗叫得这样顺口,却不肯认。
沈京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白沅芗。」沈京墨跟上来。
「别喊我!」我凶巴巴地边走边骂,「我的名也是你能喊的?既然娶妻,就该守
男德!不许跟着我!」
我怒冲冲往前走,沈京墨便跟着,只在方向出错的时候稍加提点。
走出林间,一股凛冽寒风迎面席卷而来。
「白小姐,别走了。」沈京墨语气凝重,「下雪了。」
风气林间,夹着雪。
我仰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色,心缓缓沉入谷底。
大雪封山,我们走不出去的,寒冷之后,便是饥饿。
饥寒交迫是最磨人,如何挺得过去?
「依沈将军之见,该如何?」
沈京墨劈开丛生荆棘,「找地方落脚。」
早年间,松子山未被皇家征作猎场,山上有不少猎户。
如今数年过去,猎户迁走,只剩附近贼寇流窜,动辄烧杀抢掠,原先猎户留下的
房子,多已垮败。
我站在破旧的茅屋前,皱了皱眉头。
沈京墨一刀劈开生锈的门锁,推开,挥手驱散烟尘。
回头见我还楞在原地,道:「冷和脏,你选一个。」
狗嘴吐不出象牙。
此人与我梦中相去甚远,梦中深情多些,眼前可恶更甚。
我扭伤了脚腕,一瘸一拐地经过沈京墨的身边,淡淡说了句「有劳沈将军。」
屋中燃起了火堆,然而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火苗岌岌可危。
沈京墨背对门缝坐在门口,默默往火堆里添柴。
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如刀刻斧凿。
都说,沈京墨是一头狼,长年带兵北战,杀过的人,比吃过的饭多。
不知道他的心肠,是否跟北方的寒冰一样硬。
我靠在湿冷的稻草上,昏昏沉沉入梦。
梦中:
清冽的马蹄声自遥远战场驶来,这一年北地的年关宁静祥和。
门户一开,霜雪扑簌。
「沅芗,我回来了。」
我跌进一个人的怀抱,很冷,血腥气十足,也很紧,似乎要把我揉进骨子里。
「沅芗,打赢了,铁云台战死,我们过个好年。」
我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你都把我弄脏了。」
他肆意揉了把我的发,从怀里掏出一枚沾了血的簪子,银的:
「你男人为了这枚簪子,差点死在铁云台手里,抱会儿怎么了?」
「那你擦干净替我带上。」
「娇气……」
「白沅芗……」
「嗯……」我呓语着,迷迷糊糊睁眼。
沈京墨的脸靠得很近,手盖在我额头,面容严肃:「你病了。」
我渐渐回神,意识到方才又做梦了。
起伏的心绪渐渐归于死寂,冷淡地晃开沈京墨,「我病得还少吗?」
「你说话一定得夹枪带棒?」
「我说的是实话。倘若您知晓我方才梦见什么,只怕也要对我避之不及。」
「梦见了什么?」
「我梦到,铁云台死了。」
长久的沉默后,沈京墨摇头轻笑:
「白小姐不光对我不客气,对我朝仇敌,亦是不客气。若叫那群蛮人知道,白小
姐做梦都诅咒他们可汗死,怕要直驱京城,捉你回去。」
我盯着地上重新燃起的火堆,淡淡笑了起来,「是啊,人家可好好活着呢,是我
病了。」
哪来的北地?
哪来的捷报?
又哪里来的沈京墨手中,留有余温的带血银簪子?
「沈将军,先前多有冒犯,见谅。」
沈京墨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垂下眼去,把火添大一些。
「夜里冷,明日化雪更冷。做好准备。」
被困的第三日,我病如山倒。
滚烫的热和极致的冷叫我有苦难言,只靠沈京墨每日寻回的食物吊着命。
他将我从地上搬到自己腿上,熟练地往我嘴里灌水。
我虚弱地睁开眼,忍着干裂的嗓子说:
「别管我了,东西省着点,等撑到雪化干净。」
「白沅芗,年纪轻轻哪来的伤春悲秋,好好活着。」
他不停,继续往我嘴里灌。
我呛了几口,血从嘴里涌出来。
我笑了笑:「你看……不知怎的,像活不长了……你是不是克我啊?」
原本是玩笑话,沈京墨一听,脸色沉得可怕。
默默喂了点水,他突然说道:「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他将所有的衣服盖在我身上,自己真坐得远远的,只穿中衣,用后背抵住了门
缝。
数九严寒,手脸露在外头,不一会儿就能冻成冰坨。
他隔着单衣与风霜交刃,冻不死才怪。
「你坐过来些。」我不忍看他冻死。
「不必。」
「沈将军像个倔驴。」
「彼此彼此。」
时间一晃而过,我烧得头脑发昏,越来越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
有时候,会拉着沈京墨的手,跟他絮叨很多。
再看见他平静如水的面孔,发觉是自己记错了。
我说的那些,他一概不知,只把我当病人照顾。
「沅芗啊……别哭,我爱着你呢……一直爱着……」
我徐徐睁眼,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你方才说什么?」
沈京墨一动未动,「我什么都没说。」
我眼神涣散,顿悟道:「啊……是梦里人唤我了……我得跟他走了……」
手腕骤然被人钳住,剧痛激得我顿时清醒,沈京墨道:
「今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去。阎王要带人走,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难得打起精神,发现沈京墨脸色较往常惨白。
在墨发遮住的地方,有块干涸的血迹,已然发黑。
「何时伤的?」我问。
是跳下来那天,被山寇偷袭了后背,他不肯把后背露出来,多因为这个。
「轮不到你操心,管好自己。」
最后的火苗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
以沈京墨的身手,找些干柴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任由火灭。
只有一个原因,他伤势过重,走不动了。
寒冷深入骨髓。
我和他,各居一隅,于黑暗中无声相对。
「沈将军,埋骨在此,不甘心吧。」
沈京墨淡淡道:「与你葬一处,挺好。」
「不怕我半夜从坟头爬出来,吵得您不得安生。」
黑暗中,他呼吸趋于低弱,没有回答。
我陡然拔高了嗓门:「沈京墨!」
「嗯……」
我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那团黑影说道:「我还没死。」
听那声音,也快死了。
凛冽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入,门前厚实的雪化成水,浸湿了我们的衣裳。
我开始撑着精神头,不停和他说话。
「抱抱我吧。」沈京墨于一片死寂里,缓慢开口,「就一次。」
我愣了,最后,只是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了,裹在沈京墨身上。
「沈将军,就算死了,也是路秋月替你收尸,轮不到我来抱您。」
沈京墨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似自嘲,「是啊……自作自受。」
长夜漫漫,我和他,谁也不比谁好。
饥饿和寒冷终于战胜了我们,沉默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生的希望无情
吞噬。
可自从滚下山崖醒来,我便不怕死了。
甚至对死亡,有种奇异的熟悉和向往。
当黑暗来袭,我竟无比轻松。
……
「白小姐的药煎好了?」
「是,主子方从狱中出来,正往回赶。赶紧给白小姐喂下,不然又得发脾气。」
最先苏醒的是意识,身体很沉,眼皮也睁不开,只静静听着。
一阵骚动后,听几个小丫头诚惶诚恐道:「主子……」
冷风袭入室内,很快停止,有人站在远处卸了外衣,又停了一会儿,才走过来。
热腾腾的手心,带着炭火的温度贴在我额头上。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今日也没醒吗?」
「没呢。」
他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有种淡淡的血腥气,让我联想到阴暗潮湿的牢狱,和鲜
血淋漓的刑具。
我皱皱眉,便听语气骤然急迫:「沅芗……你醒了?」
似乎突然取得了身体控制权,我得以睁开眼。
路泽谦蹲在床前,忧心忡忡地瞧着我,暗沉沉的眼睛里,一点点亮起。
「我……回来了?」一开口,嗓音沙哑,路泽谦靠得近,听清楚了。
他攥着我的手,说:「我在树林里看见你的大氅……魂都要吓没了。」
想问沈京墨的情况,对上路泽谦的视线,我迟疑。
他似乎明白我想说什么,「沈将军受了点伤,无碍。」
这对路泽谦不公平。
「泽谦,这婚事——」
「不退。」路泽谦打断了我的话,脸色发冷,「你喜欢谁都好,婚事,我不
退。」
「不值得。」
「我心里有数,付出多少,回报多少,我不算不量不纠结,这样也不行吗?」
路泽谦紧紧抓着我的手,
「都这么多年了,沅芗,上次你从山崖掉下去,爱上……我认……我咬着牙,逼自
己认,这次,别往我身上捅刀子了。我求你。」
「与沈京墨无关,我不想嫁人了。」
「你不想嫁,我就养着。谁敢说闲话,我杀谁。」
这是我第一次,在路泽谦眼底看到了偏执。隐藏在他谦和的眼神之后,是足以将
人湮灭的黑暗。
我闭上眼,不再讲话。
……
自从松子山回来,我时常畏冷,饶是屋内燃了旺盛的炉火也不顶用。
路泽谦虽不与我争执,但我知道,他是不许我回白府的,恰巧,爹娘也不待见我
回去。
这日晨起,他坐在床边看我,将我双手焐的暖一些,放回被窝:
「今日晴阳,可出去走走,我叫路拾陪你。」
「好。」
一晃晌午,路拾不见踪影。
问过下人,才知路拾正在厨房。
我去寻了他,他不情不愿地:
「主子往日忙起来,不肯用饭。小的如今陪着姑娘,便无人看顾主子了。所以叫
下人给他送一份去,吃不吃全看缘分。」
说完,他眼风轻轻一扫,又道:
「听说那起子山寇嘴硬,拿不到供状,便一刻都歇不得。主子为了白姑娘,也是
拼了。」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我亲自去送。」
路拾神色这才稍见松懈。
一刻后,马车停在刑狱门口。
驻兵本欲拦我,被路拾拦住,掏出腰牌,「自己人。」
守在门口的俩面露迟疑,「路爷,姑娘家的,不太合适吧。」
「姑娘既是我们主子的人,亦是苦主,总该见见。」
「是……」
盘曲锁链被打开,阴暗湿冷的气息迎面扑来。
丫鬟搀扶住我,「小姐,奴婢进去送吧,您身子弱……」
「不必。」
我在路府寄人篱下,爹娘将我丢给路泽谦,便如同只阿猫阿狗,早已失了反抗的
权利,何必拿乔作态?
牢狱昏暗,烛火摇曳。
在某个岔路口,我自然地拐了弯。
路拾问道:「白小姐来过?」
昏暗过道火光难觅,陈设复杂。
我一愣,「倒是不曾……」
途经一个幽深的甬道,我倏然停住脚步,看向深处。
「白小姐莫要好奇了,里面押的全是朝廷重犯,有舞弊贪墨的,也有投递叛国
的,死过不少王侯将相。」
听他提起,我心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牵一牵地疼。
远处传来淡淡人声。
「招了吗?」
「回大人,没有。」
「继续。」
「人快死了……」
「我说,继续。」路泽谦悠悠缓缓的语调不带一丝温度。
渐渐地,前方火光近了。
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丫鬟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瘫软在地。
拷问架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她扭头扶着栏杆就吐。
下一刻,一道带有血腥气的身影挡在我面前。
大手盖住我的眼,声音中压着即将崩裂的盛怒,「路拾,你想死吗?」
我身子晃了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眼血淋淋的残影。
「主子……属下没想到——」
「滚去领罚。」路泽谦音色冰冷,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若她有个好歹,你提
头来见。」
我怔怔立在原地,手里的食盒还在。
路泽谦紧紧将我抱住,低声如呢喃,生怕将我吓坏了。
「沅芗,不怕……我不是这样的,你忘掉好不好……」
「我……」
我张了张嘴,压下翻滚的恶心,「我来给你送饭……」
「好,我吃。」他一口答应,拉我回了诏狱司,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手却不肯放
开,因为紧张,手心出了汗。
我闭了闭眼,语气轻飘飘的,「我要回去了。」
路泽谦点头,「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
路泽谦五指握紧,「沅芗,我——」
「松手。」我说得斩钉截铁,浑身微微颤抖,脑海中涌入太多画面,压得我喘不
过气来。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同样的牢房,同样的刑具。
同样浑身染血,宛若修罗的路泽谦。
和另外两条血淋淋的尸体。
俞风、戚月。
明明第一次记起两个名字,却如至亲般熟悉。
我心若刀绞,扶着墙,一步步往外走,明晃晃的院子朦胧一层日光。
那头侍卫正笑着寒暄:「戚爷、俞爷怎么来了?替沈将军办事?」
「嗯。听闻前几日贼寇捉拿归案了,将军派我等问问情况。」
我两眼无神地望去,眼前一黑,扑通跪下。
「沅芗!」最后一刻,路泽谦慌乱地将我接住。
我缓缓地,缓缓地,拽紧路泽谦的衣领,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质问: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你,何至于此……」
听到这句话,路泽谦的脸色瞬间惨白。
我的记忆,出现了两条线。
它们时有重合,时有分开。
其中一条,我能看见遥远又模糊的未来。
比如,死掉的沈京墨,和疯掉的路泽谦。
这种濒死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土崩瓦解,等他碎掉的
那一刻,我就该死了。
我躺在地上,静静看着天空,张开嘴无力的喘气……
「你们放过我吧……」
路泽谦的神色阴沉地可怕,他猩红着眼,疾言厉色道:「叫沈京墨速来!」
有人跌跌撞撞跑出门,耳边嗡鸣,我什么都听不见。
天上开始飘雪花儿。
我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突然就笑了。
「那不是梦……沈京墨送过我簪子。」
「离元夕还剩七天,他把铁云台斩于马下,仗打赢了……后来啊,我做了将军夫
人,那年我二十六,他二十九。」
「我如今几岁啊?」
跪在旁边的丫鬟战战兢兢回答我:「小姐,您……如今二十四呢,不要吓奴婢
啊……」
「两年后,铁云台必死……」我不受控制地絮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解掉脑
海的绞痛。
「沅芗,别想了。很快就好,很快、很快……」路泽谦抱着我,雪堆在肩头,连
墨发上都落了不少。
风雪中,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继而是破门声。
「沅芗!」
路泽谦被人撞开,踉跄几步,坐在雪地里。
沈京墨呼吸急促,紧紧把我压入怀中,那一瞬间,崩裂感到达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点。
我呕出一口血,摸了摸沈京墨的脸:「将军……」
不是沈京墨,也不是沈将军。
而是我驻足风雪中,等他回家时,最常喊的两个字。
沈京墨哭了,豆大的泪落在我脸上,他颤抖着,轻轻地唤了两个字:「沅芗。」
「吾妻。」
「吾妻……沅芗。」
他吻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叫我慌乱的心逐渐安定。
我笑了,「原来你认得我……」
「认得,一直都认得……」
「沈将军,快一些。」路泽谦平静冷漠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送你回来,不是为
了跟她叙旧,锁坏了,就换一把,封得再死一点。」
我没由来地被恐慌填满,紧拉着沈京墨的袖子,仿佛拉住了真相。
沈京墨看向我的眼神,柔和爱怜,「沅芗,睡一觉吧。」
「不,我不睡。」
「闭上眼,待会就不难受了。」
「你别走。」
「好,我不走。」
黑暗不受控制朝我席卷而来。
我陷入了沉睡。
……
这一觉睡得沉,天色大亮,雪停,风静,化掉的雪水顺着屋檐一寸寸滴落。
我起了身。
屋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小姐今日气色好,精神多了。」
难得有通体舒畅的感觉,我看了她一会儿:「你有点面生。」
丫鬟答:「先前的姐姐病了,被主子送去了庄子。」
我点点头,起身下床,「泽谦呢?」
「主子在书房,不便见您。」
我一愣,「为何?」
「昨夜沈将军来府上同主子打了一架,两边脸上都挂了彩……」
我听得蹙起眉:
「泽谦脾气温和,沈将军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我与他接触不多,不清楚他为
人,难道是个莽夫?」
丫鬟低着头,言语闪烁:「小姐还是去看看主子吧。」
当我提着一碗羊奶进书房,瞧见路泽谦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你吃瘪。」
路泽谦眼眶乌青,见我来,挡住一半的脸,耳根发红:「沅芗,你这性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笑,「多大的人了。」
我将羊奶取出,放在路泽谦面前,掰开遮挡视线的书,
「好啦,我不笑你。淤青要揉开才好。」
他见我低头认真剥鸡蛋,端起碗,吹了吹羊奶,慢慢喝着,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我
身上。
我哪里察觉不到,嗔他一眼,「今天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路泽谦笑笑,「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到你这样了。」
我用纱布裹了鸡蛋,按在他眼睛上,
「我不过生了场病,磕到了头,你照顾我一段时间怎么啦?这就开始抱怨,合着
我以前,都白对你好了。」
「嗯。沅芗……」
「干什么?」
「生病这段时间,你……记得多少?」
我一边替他揉眼,一边回忆:
「秋月大婚,我跟我爹娘吵架……哦,松子山还遇到山寇,逢人搭救……怪倒霉
的。」
说到这,我突然郑重地盯着路泽谦那张俊脸,「你可曾谢过我的救命恩人?」
路泽谦愣愣的盯着我,「自然是谢过了。」
「那就好,他……」我话一顿,疑惑地捂住头,「他叫啥来着?」
路泽谦眸中渐渐的染上一层我看不懂的喜色,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眼睛
上,
「不重要,沅芗,继续。」
路泽谦抱我坐在腿上,待了很久,也不说话。
我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翻看话本,他则一门心思处理公文。
他的发丝偶尔轻轻扫过我的脖子,弄得我痒痒的,身上淡淡的香气让我眼皮开始
下沉。
闭上眼的那一刻,牢狱中丫鬟凄厉的惨叫和呕吐声骤然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我打了个激灵,突然惊醒。
路泽谦抱住我几乎摔倒的身子,紧张道:「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方才梦见什么,却记不得了。
我茫然地看着路泽谦,「好像做噩梦了……可能这个姿势不舒服……」
路泽谦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安抚似的捋着我的后背。
外头有人禀报:「主子,方才宫里传消息来,铁云台在边城开战了,沈将军不日
北上!」
「定在何时?」
「十天后。」
我听得心头一跳,大脑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路泽谦突然拥我入怀,语气温柔:
「沅芗,我们成亲吧。」
「啊?」
我有些惊讶,「你不先处理公务——」
「成亲,好不好?十日后,我娶你。」
我被他箍的有些难受,「呃,会不会太赶……」
「我准备了十年,沅芗,我不想等太久。」
他说服我了。
我和他认识十年,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好。」
路泽谦气息都乱了,想吻我,我突然挣开他,面红耳赤地跑了。
白路两府联姻的消息次日传遍京城。
母亲的病又重了,我回去那日,她形容枯槁地躺在里面,偶尔认识人,但时候不
多。
父亲说:「趁你母亲还在,赶紧把婚事成了吧。拖不得。」
我住回白家,专心侍奉母亲。
路泽谦每日下朝,会借着拜访父亲的名义来看我。
这日他来时,我正翻箱倒柜。
路泽谦方进屋,我抹了把汗对他道:「你手里还有祛疤的东西吗?」
「怎么了?」
我拉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疤痕,「母亲不喜欢,我想去掉,她们硬说我发脾
气,全扔了。」
「路拾,去把药膏拿来。」
路泽谦拉我过去,紧紧抱住,「不找了,我给你就是。」
我举着手腕端详,「到底是什么时候弄的?我竟不记得了。」
「你滚下山的时候。」
「我也不爱发脾气啊。」
「你成日躺在床上,时间久了难免烦躁。现下不是好了?」
路泽谦总能耐着性子敷衍我。
我拽着他的手,来到炉火边烤,
「她们说我差点搞砸了秋月的婚事。改日我亲自向她道歉。」
「沅芗,你已经道过歉了。」路泽谦手掌托住我的下巴,抬起,让我与他对视,
「什么都不要想,跟我成亲。」
他情绪有些……压抑,手捏疼了我的下巴,俯身下来,清冽的气息将我包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身子紧绷着。
唇每近一寸,我便战栗一分。
水到渠成的事,在我看来,无比艰难。
「于……于礼不合!」我突然后撤,拉开距离,撑着路泽谦的胸膛将其推远,
「母亲缠绵病榻,我……我……」
路泽谦呼吸微乱,闭了闭眼,松开我,「对不起,沅芗,是我唐突。」
「再过几日……我们大婚,我就……依你。」我咬唇,不敢看他,心里说不出是什
么滋味。
「好。」
路泽谦起身,裹上大氅,身影略显单薄,他似乎又瘦了。
打开门,冷风呼啸着灌进来,「我明日再来。」
次日,父亲把白家服侍多年的老人都换了。
还给我添了些新物件。
我收拾房间的时候,捡到一本手札,翻开,竟是我的字迹。
晚上无人,我便打开来看。
越看越无趣。
那是我病中写的,当时脑子不清醒,文笔也乱,胡扯个沈将军出来,写起话本。
似乎是没睡醒时,拿笔记下的片段。
丫鬟端茶进来,我吩咐道:「去我库房里找些首饰,给秋月送去。」
路泽谦不用我管,我这个做嫂嫂的,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新来的小丫头满脸茫然,「小姐想送去哪?」
哦,是了,都是新人,不晓得路秋月。
我说:「送到将军府去。」
「哪个将军府?」
她将我问住了,镜子中,我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对啊,哪个将军府?」
我的小姑子,出嫁了,嫁给了谁?
不多时,我急出一头汗,小丫头吓坏了,掏出帕子帮我擦,
「小姐,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婢这就派人打听!」
我伏在案头,目光落在一个簪子上,手腕剧痛。
手腕,不是山石划破的,是我用簪子划的。
她们第一次服侍我,生怕怠慢,一会儿便打听来:「小姐,是沈将军的府上!」
我心烦意乱,拧着眉,「哪个沈将军?」
「京城都知道呀,沈将军,沈京墨。」
一种没由来的慌乱感席卷心头,哪里不对。
所有人都认得,为何我不记得,或者说,我根本记不住他。
目光碰巧落在手札上,我呆呆地盯着「沈京墨」的名字,思绪却无法聚拢。
「小姐,您早歇下吧,脸色不太好。」
「你们看话本,记得住名字吗?」
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
我脸色更差了。
我出了问题,回顾前几个月,脑海中空空荡荡。
我试图捋出一条清晰的线。
我是白家独女,母亲因生我时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
父亲想纳妾,我母亲死活不愿,加之外祖家是名门望族,爹反抗不得,只好作
罢。
所以,振兴白家的重任,落在我身上,觅得良婿四个字,念得我耳朵生茧。
凡有不如父母意,便会招来一顿责打。
十四岁那年,我当街拦马,认识了路泽谦。
爹说,这是个好机会,逼着我几次三番拦他。
路泽谦因此认识了我,对我多有照顾,两家顺其自然地订亲,一晃十年。
按理说,我早该嫁他,可我爹一定要等,等路泽谦取得更高的功名利禄,出得起
更高的聘礼。
一来二去,我年纪也大了。京城愿意娶我的,只有路泽谦。
我爹越发丧心病狂,生怕路泽谦对我失了兴趣,屡次借口将我推到路家去住。
后来回乡祭祖,跌落山崖,再醒来,记忆怎么就模糊了呢?
路秋月嫁人,我闹了她的喜堂,我为何要闹?就因为我以前跟她抢马蹄羹的破
事?
松子山遇险,我竟然回忆不出救命恩人的脸,我与他待了数日,说过什么,做过
什么,一概不记得。
我抓住丫头的手,「你去问问,松子山是谁救的我!」
趁她们离开,我急迫地翻阅手札,所有的故事穿起,竟然出现了另一条线。
说来荒唐,十四岁那年,我遇见的人是沈京墨,嫁的人,也是沈京墨,甚至两年
后,铁云台战死,沈京墨封侯,我被封为侯夫人……
这些都是我掉下山崖醒来之后写的,梦见什么,便写什么,字迹潦草混乱。
手上的疤,路秋月大婚之日砸场子,都是因为,我深信自己才是沈京墨的夫人。
外间的丫头急匆匆回来了,「小姐,救您的是沈将军。」
又是沈京墨。
我抱膝,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
「路公子。」
一双黑色的锦靴停在眼前,阴影投下,遮住我。
他弯腰,修长白皙的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札,「沅芗,沈京墨他……对你用了
蛊。」
「那段时间,你……很痛苦。我不想告诉你。」
我缓缓抱住路泽谦,
「我知道。我从不认识沈京墨,没道理一觉醒来,就着了魔似的追着他跑。」
路泽谦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札被他丢进了火盆,眼看着它被火苗吞噬,燃成灰
烬。
「他想干什么?」我问。
「搞垮路家。」路泽谦蹲在我面前,眼神温和,「没关系,秋月看着他,你不会
有危险的。」
「秋月?难道她嫁过去是——」
「沅芗,我和秋月吃了很多苦,所以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所得到的一
切。」
路泽谦温柔地笑着,「于秋月而言,我活着,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路秋月嫁入将军府,是为了盯紧沈京墨。
我惊心于路泽谦的布置与谋划,这一刻,才真正窥得温柔皮囊下的真容。
路泽谦声音很低,呢喃耳语:「沅芗,别怕我。你是我的妻,我以死护你。」
在这吃人的帝都,不把面孔藏在层层伪装下,如何存活?
路泽谦没错。
十日眨眼过。
今晚的白府,张灯结彩。
路府送来的嫁衣很漂亮,东珠铺满了袖摆与前襟,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小姐,今夜奴婢给您当床板,靠一会儿吧,明日大婚,有的熬呢。」
屋里烧得暖烘烘的,我心里却没一丝喜气。
过了三更天,我简单披了件衣裳,说:「我出去走走。
今年雪多,积攒半月还没化干净,昨夜又下了一场,脚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路过一处围墙,外面有杂乱的马蹄声。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
「三更半夜,哪家的仆从还出门?」
婢女答:「是沈将军出城呢,要去边城打仗了。」
隔着围墙,有人谈话。
「沈将军,此去,何日凯旋?」
「明年春,京中有挂念之人,不敢恋战。」
啪嗒。
我手里的暖炉砸进雪地里。
回忆再次潮水般袭来:
「你几时回来?」
「明年春,京中有挂念之人,不敢恋战。」
「挂念谁?」
……
「白沅芗,待我归来,娶你。」
「小姐,小姐,手炉掉了。咱们回吧。」
我晃神过后,应道:「好……好……回吧。」
突然额头被剧痛席卷,我跌坐在雪地里。
刺耳的嗡鸣响起。
脑海纷乱复杂。
一会儿是我跪在人前,身后尸山血海,有人尚未气绝。
「沅芗,我可以给你个机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你要选我。」
「好,你让他们活,我怎样都好。」
一会我躺在雪地,看天空鹅毛纷飞。
「吾妻。」
「吾妻……沅芗。」
「原来你认得我……」
「沈将军,快一些。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跟她叙旧,锁坏了,就换一把,封得再
死一点。」
「沅芗,睡一觉吧。闭上眼,待会就不难受了。」
「你别走。」
「好,我不走。」
片刻后,我踹开了马厩的门。
身后的婢女踉跄跟着我,急切地喊:「祖宗,您要去哪呀!」
马夫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我,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小姐……您怎么来这种地
方。」
我拽住缰绳,拉出一匹壮硕的马,「开后门。」
「小姐!」
我厉喝道:「开后门!」
触及缰绳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白沅芗从未学过骑马,却被粗粝的触感唤醒了灵魂。
这份血性不属于帝都的温柔乡,仅在北地刺骨风霜中滋长。
我属于那个地方,即便重来一次,也不会变。
我翻身跨在马上,马儿嘶鸣,不耐烦地刨着雪泥。
「人在世,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真相如何,我总得弄个明白,如此,对我和路泽
谦都好。」
「京城雪浅,我们往北去。」我伏在马耳边轻声道。
它听懂般,扬蹄嘶鸣,带着我闯入夜色。
宽阔的京城大街上,留下一行鲜明的马蹄印。
马儿精神,跑起来带风,吹得我发丝凌乱。
「再快一些。」
赶在城门关上前,我看见了黑压压的队伍。
「何人出城?」有人遥遥问我。
我勒住马,「白府白沅芗,为沈将军践行。」
天光微亮,寒风未停,我穿着艳红嫁衣,在等一缕晨光。
在破晓那一刻,天地间染上金色光芒。
有人骑马缓缓来。
他脸色并不好看,暗藏薄怒,朝阳的光落在他的侧脸,刹那间,亮暗分明。
我微微喘着,问:「京中挂念者,是谁?」
这一刻,风雪都静了,他不答。
我又进一步。
「来年春,你为谁凯旋?」
他还不说话。
万人瞩目中,我下马,牵着缰绳,仰头看他,「那个教我骑马的人,是何人?」
手腕一紧,我如一片秋叶,轻轻落在他的马背上,被沈京墨面对面圈在怀里。
冷冽的霜气将我团团包围,铁甲冷硬,难挡我心中炽热。
沈京墨紧紧盯着我,眼底的沉默寸寸崩裂,泄愤般掐住我的腰,「谁准你来
的?」
「我自己。」
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脾气,额头憋出了青筋。
「白沅芗,你可恨至极!」
「既然可恨,沈将军一鞭子抽死我,一了百了。」
沈京墨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我感觉,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定会捆了
我狠打一顿。
「沈将军对我用蛊了?」
他冷着脸,「没有。」
「那要如何解释,先前我对你穷追不舍,如今,却连你什么样都不记得?」
「无需记得!你回去成亲,我驻守北地,百年内,我在,帝都便安稳!」
我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与我,是什么关系?沈将军想好再答,话出口,不许反
悔。若是无关,我不再纠缠。」
沈京墨眼中逐渐浓郁的墨色,是他渐渐腾起的狼性在试图挣脱枷锁。
「有人在逼你,对吗?」我轻轻问道。
手抚在他左胸心脏跳动的地方,感受掌心蓬勃的生机,「你的软肋是什么?」
他突然低头狠狠咬住我的唇,粗鲁野蛮地落下烙印。
狼本就是习惯宣誓领土的动物。
一但冲破枷锁,将无人与之抗衡。
很疼,也很畅快。
我颤抖着,感受耳畔血脉的撞击,心脏的搏动,和唇齿间蔓延的深情。
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这一刻,我们彼此都找到了归属。
沈京墨的大手锢住我的脖子,一字一句道:「白沅芗,你怕死吗?」
他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几乎将我湮灭的炙热。
这才是他。
「不怕。」
「哪怕前路已定?」
「哪怕前路已定,我不怕。」
沈京墨突然笑出声,那一刻,破晓的光辉映在眼中,驱散了灰沉沉的死气。
他调转了马头,扬声道:「沅芗,边城的梅花开了,我带你去看。」
马冲出城门之际,有人站在城墙之上,急急喊我。
循声望去,是路泽谦,他穿了一身红衣,发还未束,看不清神色。
「沅芗,今日是我们大婚,你还记得吗?」
「路公子,夺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白沅芗!不要执迷不悟。」路泽谦声音冰冷破碎,「你回来,我既往不咎。」
「爹娘尚在,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攥紧了沈京墨的手,深深看他一眼,
「路公子,当年三次拦于你马前,推我的人,便是我爹娘。生养之恩,早被推得
灰飞烟灭,如今,谁都困不住我。」
城墙之上逐渐变小的身影,是我对路泽谦最后的印象。
沈京墨将我揽在怀中,伸手挡住烈烈寒风,马儿的青蹄声撞击在四野。
「沅芗,朝前看。」
……
十日后,我们快马加鞭,到了边城。
边城入冬后很冷,开口说话会带出白色的哈气。
街上人来人往。
途经一处包子摊,妇人对我说了句话,沈京墨略一迟疑,便也回了句。
「边城的口音与京城不同,初来乍到可能听不懂。我叫俞风跟着你,有事可叫他
代办。」
我骑着一匹马走在他一旁,避开沈京墨的目光,在寒风吹不到的地方,悄悄红了
脸。
我听懂了。
妇人问:「郎君,可要给夫人买几个包子?」
「糖陷儿的有吗?」
「没有。」
「吾妻尚小,喜欢甜的,算了。」
「你刚才跟她说什么了?」我问。
沈京墨放慢了马速,语气淡定:「没说什么。」
「哦……可是我饿了……」
他带我停在一处府宅前,下马,「府中没有厨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那……糖包子吧。」
昏暗的小厨房,燃起了灶火,暖腾腾的,是我向往已久的人间烟火。
我蹲在柴火旁,看沈京墨宽阔的身体围着不太合身的襜衣。
分明有力的五指揉捏面团,动作行云流水,混了面的糖往面皮里一装,流利地捏
出褶,便是个好看的糖包子。
「你挺擅长的……」
「有人吃,自然就会了。」沈京墨垂着眼,将包子整齐码在蒸笼上,「菜择好了
吗?」
我回神,给他:「早好了。」
他接过,将我推出门,「呛,出去等着。」
我穿得厚实,坐在外面也不冷,索性在台阶上看月亮。
这一年,我二十四岁,梦境那些凄惨模糊的结局,我不知道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还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可白沅芗不是个因为害怕,就躲在角落畏缩不前的人,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路一
定要走自己想走的那条。
京城什么都没有。
望不到头的天地,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注定为人豢养的余生,和福祸未定的结
局。
至少在边城,我能找回自己。
「白小姐。」
有人唤我。
是俞风。
他揣着什么东西,站在原地,有些迟疑。
我拍拍泥土,站起来,「你要找将军吗?我去喊他——」
他掏出一沓子信,「这是京城来的……家书。」
我神色一僵,「秋月给他的?」
「是……」
路上匆忙,我还未来得及坐下来,同沈京墨好好谈谈。
「如今将军身边多了您,这些东西,便也交由您处置。」
「不必了。」我让出路,「于情于理,你自己给他。我今晚歇在何处?」
俞风指了指远处的屋舍:「暂时只有那间。」
我推开门,进屋,冷冰冰的,陈设简单。
借着月光,我生了炉火,把大氅解下,叠好放在一旁。
窗户开了条小缝,刚好散尽屋中的积攒的尘土,却不至于冷。
我点起小灯,缩起腿坐在小榻上,盯着窗外愣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被人从外面推开,扑鼻香气灌入室内。
沈京墨亲自端进来,热腾腾的糖包子,几个小菜,还有一壶酒。
两人相对无言,我帮着他摆碗筷,沈京墨突然出声:「生气了?」
「谈不上。」
「路秋月从进将军府,便没少往外传递消息。府里的人,拿她当贼防,我没碰过
她。」
我垂着眼,「我没生气,不是计较这个。」
「沅芗,你生气的时候,不喜欢看人。」沈京墨声音染了笑。
我哼了一声,低着头专心吃饭。
沈京墨见我不理他,「可是为别的?」
「前几个月的事,我忘了一些,跟你有没有关系?」
沈京墨的笑容渐渐淡了,他目光落在碗里,给我夹了些菜,「沅芗,这些事以后
再说。」
「如果我记起来,会死对吗?」
沈京墨没有正面回答,避重就轻道:「不必非得想起来,你喜欢什么,我都随你
的意。」
他顿了一下,「想住多久都好,即便……你不嫁我。」
我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淡淡笑开:「好。」
吃过饭,沈京墨重新穿上衣裳,「你早些歇息。」
眼下战事紧俏,铁云台偶尔打打游击,虽不是大动作,但也扰得边防将士不得安
生,他必须得盯着。
沈京墨临走前深深看我一眼,「今夜不回来了,床给你。」
待他走后,我才反应过来,这间屋子是沈京墨的,床也是他的。
我笑了一声,简单洗漱一番,和衣缩进沈京墨的被子里。
明明是第一次睡在这种地方,却意外安宁,睡意袭来,待天亮,听见有人叩门。
我困意正浓,翻了个身朝里,听见外面门一开一关,有人走了几步,便没了动
静。
大脑渐渐清醒,这里是边城,我占了沈京墨的屋子,匆忙起身,看见屏风后多了
个人影,坐着。
「醒了?」他隔着屏风问我。
「一宿没睡?」
沈京墨懒洋洋的应了声,难掩疲惫。
我走出去,他穿一身玄衣,墨发在后脑高扎一束,容貌俊逸,眼神比往日多了一
丝柔和。
「让我睡会儿。」
眼下他脸上的倦色过于明显,起身绕开我,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我有些迟疑,「我……刚起……被褥还没——」
「不用叠,正好暖和着,省事。」
眼睁睁看着沈京墨退了靴子,解下外衣,裹进被褥,我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
话。
边城苦寒之地,将士作战不易,哪里还需顾虑此等细节?
这时,沈京墨睁开眼问我:「不走吗?一起?」
我的脸刷地红了,恨恨回头,亏我为他找借口,根本就是在调情!
在沈京墨的笑声中,我仓惶逃出,在院子门口被人捉住。
「大师,这位便是白小姐。」
俞风的身边站了个和尚,两人目光皆落在我身上。
和尚双手合十,对我道:「阿弥陀佛,贫僧道轩见过白小姐。」
这位大师胡须斑白,耄耋之年,却精神矍铄。
我脚步顿住,客气回道:「道轩大师,将军刚歇下。」
「贫僧是来找你的。」
我诧异地指着自己,「我吗?」
「将军特意嘱咐了,白小姐身子弱,道轩大师精通医术,替您瞧瞧。」
其实我不指望他能瞧出门道,道轩走前都没说什么,单独去见了沈京墨,后来每
晚睡前都多了一份汤药,不光我喝,连他也喝。
又过了几日,途经小厨房,就听下面的人悄声说,
「等白小姐身子养好,就能给将军生大胖小子了。」
这天傍晚,我和沈京墨在小厨房遇见。
他穿着铁甲,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披着月光,脸上染了血。
「吃过了?」
我端着药碗,被他堵在小厨房里,茫然无措地点头,「嗯,你呢?」
沈京墨擦掉血迹,露出锋锐俊俏的脸,朝我笑笑,「还没,陪我吃点?」
「哦……好。」
我对着那碗汤药出神,这也太苦了,前几日莫名其妙流了鼻血,连做梦,都是跟
沈京墨……
「你怎么脸红了?」沈京墨低着头细细端量,「最近对我和颜悦色的,脾气见
好。」
我扯扯嘴角,「沈将军竟然还有个别……癖好。」
「那是,你对我越凶,我越高兴。」
葱白切丝下过,加了热油,沈京墨低头忙活,顺便提醒我:「药都凉了,快点
喝。」
我问出了心中迟疑很久的东西:「这是管什么的?」
「强身健体。」
果然,他想干点别的。
莫不是他身体伤着了,不好意思说,这才借口为我调理身子,给自己顺带捎一份
吧。
沈京墨一回头,我已经把两碗药整整齐齐码在他面前,「都给你,慢慢喝。」
他不解。
「讳疾忌医,我懂……可千万别耽误治病。」
沈京墨的表情逐渐耐人寻味。
「我什么病?」
我哪里知道他什么病?隐疾的病因有很多种,外伤,内疾,方方面面。
沈京墨慢慢将碗放下了,两手缓缓伸过来,压住我,撑在灶台上,
「沅芗,你眼睛里想什么,清清楚楚。要我试给你看吗?」
「我……我什么都没说!」
「你想了,且……想得不少。」沈京墨低着头,唇轻轻咬在我耳畔,「这么担心
你男人啊?」
我抖了一下,手腕顿时被他抓住,「别把药碰洒了,该喝还得喝。」
「我没病,不陪你。」
近日新添胡思乱想的毛病,没得就是喝药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