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时间之外杀了人

作者 : rio 本文共14658个字,预计阅读时间需要37分钟 发布时间: 2021-09-15

我在时间之外杀了人
奇说妙语:20 个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的故事
我在时间之外杀了人。
很简单的,用左手打个响指,除我以外世界上所有人的时间都停止了,让一切重
新运转的方法是用右手打响指。
在这个完全静止的世界里,我可以为所欲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在他们的时
间之外。
挺哆啦 A 梦的是吧。
但这么比较,哆啦 A 梦可能会从抽屉里跳出来打我,因为我用这种能力,杀了
个人。
我做过很多次实验,关于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左手打响指,我将女朋友电脑桌旁的多肉藏了起来;右手打响指,女朋友注意到
多肉不见了,质问我有没有捣鬼。
左手打响指,我偷吃掉冰箱里女朋友前一天买的零食;右手打响指,女朋友懊恼
地说「哎呀,昨天去超市忘买零食了」,而我吃饱喝足后的饱腹感也顷刻消失。
左手打响指,我改掉了女朋友手机的开机密码;右手打响指,女朋友轻车熟路地
按下只有我才知道的密码。她的轻松让我感到恐怖。
经过很多次实验,我总结出一些规律:

第一种情况是事物的转移。比如那盆被我移动的多肉,在现实世界中也会同步转
移。
对多肉位置感到奇怪的女朋友,会第一时间怪罪到我头上,这一想法合情合理,
毕竟房子只有我们俩住,她也不会联想到有超现实的力量。最后的结果是,我一
边求饶,一边假装寻找,把多肉从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找」出来,放回了原
位。
第二种情况则是事物的消失。比如被吃掉的零食,被改掉的原密码,它们原先的
形态与活性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反馈到现实世界中,其存在,便连同着相关的记
忆一并荡然无存了。
那如果,有人死在了时间之外的世界呢?
当初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大一在校的最后一晚,我鼓起勇气来到女生宿舍楼下。
我很紧张,紧张死了,两栋宿舍间的距离不过一百米,我却磨磨蹭蹭走了十来分
钟。这不能怪我,从小到大如此豁出去还是第一次,这也是第一次,我如此坦然
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没有蜡烛,没有扩音喇叭,没有围观人群,我给她发了条短信:「我在楼下,能
下来一趟吗?」
等待的时间很煎熬。通往女生宿舍的道路两旁,不少情侣拥吻着,我感到不自
在,刻意用脚尖抵着地左右旋转。
她出现了。
她刚走过三楼楼梯的转角,我便认了出来。什么嘛,她身上穿着的是睡衣吗,就
算关系再熟也不能这么随意啊,这让我还如何一本正经地说出那句话来。我稍稍
感到些苦恼,又有些可笑。

她出了宿舍楼的铁门,径直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用手把脸两侧的乱发往耳后
别。大半边夜空被灯光熏亮,她的脸也在光与影中勾勒出好看的轮廓来。
「什么事?」她问。
我知道是时候了,为了这一刻我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又经过多少辗转反侧、彻夜
难眠,甚至特意选在这个日子,以避免被拒绝后的尴尬。
我要向她告白。
我要说,我喜欢她。
可是我却杀了她。
我坐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但右手仍止不住地颤抖着。女朋友坐在我旁
边,她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敢朝下看,用粘血的手指摸索着凑到她的鼻子
前,没有呼吸,一片平静。明明对结果已是心知肚明,我却拒绝相信。
我杀了她,用右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从背后刺进了她的心脏。静止不动的她向
前栽倒。我将她压在地上,一刀一刀朝同一个位置刺去,明明知道在这个世界里
她根本无法反抗,但我却仍然不放心似的重复着,一刀一刀,直到气喘吁吁,再
无力气。然后,我扶起她坐到沙发上。
我忽然感到一阵阵后怕,不是因为结果,而是过程。为什么我会那么熟练地拿起
水果刀,并从背后一刀刺中她的心脏呢?我知道答案,我知道的,早在脑海里,
我已经无数次模拟过了,所以一切才会这么熟练,一切才会分毫不差。
可是,我无不悲哀地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开始如此地憎恨着她
呢?
我讨厌回忆。
那天晚上她是这么回答我的:「这可是人生大事,我得好好考虑,暑假来后再告
诉你吧。」

接着她又说:「所以你要努力在暑假积攒好感度哦。」
我一时哭笑不得,没有想象中的柔情默应或者冷酷拒绝,这个回答太狡猾了。
不过,她就是这样一个狡猾的人啊。
第一次相遇也是。文学社筹办文化节,不同部门的我们在大礼堂里布置准备,社
长让我们去买气球与彩带。一路上她对着身边陌生的我喋喋不休,仿佛我们早已
熟识。忽然她接到电话,挂断后在脸上挤出一个可爱的恳求表情来,可怜兮兮地
说:「我有重要事情现在必须得离开,能麻烦你一个人去买吗,拜托啦,之后请
你喝奶茶!」
让人如何拒绝?况且本来也不是什么一个人完成不了的工作,我便答应了。
文化节过后一个星期,我接到了她的电话。之所以知道这个陌生号码来自于她,
是因为在我接起电话时,她便大声嚷嚷起来:「嘿,我是上次那个擅离职守的女
生!」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来了。
「我还欠你一杯奶茶呢,今晚有空吗,请你喝!」明明只交谈过一次,她的声音
听起来却很是熟悉,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本以为诸如此类「改天
请」的句式全是空头支票,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履约,这让我有些意外地感动。
奶茶店里,她依旧话唠属性全开,我捧着金桔柠檬,在脑海里搜刮着话题来避免
过于被动。
我问:「上次那个电话,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反问:「你想知道?」
「问问罢了。」我的心里有点忐忑,这样的问题会不会太冒犯?
「告诉你吧,室友让我回去的时候帮她带包苏菲。」

「啊?」
「苏菲啊,就是那种东西,那种,你懂的吧?」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了。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可是,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啊难道说,那时候很紧
急?」出于不了解,我只好乱猜一番。
「没啦没啦。」她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连忙摆手,「因为我不想顶着太阳去买东
西嘛,就找了个借口,跑掉了。」
她再次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不会怪我吧?」
我无计可施。
「怪我也没办法。不过,不是有奶茶做补偿吗,大赚一笔啦!」
「少来!」我也笑了。
余光扫到了她的笑脸,真好看。在她的坦率面前,我再次感到格外拘谨,像做错
事的小学生。
后来我常常会居心叵测地想,她是故意的,故意履行空头支票,故意在恰当的时
间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她知道我会上钩的,她是开启了上帝视角来玩弄我的。
狡猾透了。
暑假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空调房里看电影。窗外亮得晃眼的阳光让我望而生
畏,索性拉上窗帘,可聒噪的蝉声还一个劲儿地挤进来。从来没有一个暑假如此
难熬。
回家快三个星期了,我依然没有主动联系她,她暧昧的表态让我无所适从。倒是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说啊,再这样下去你会不及格的。」她的声音带着点怒意。

「不及格?」
「你把我当什么,酵母菌吗?晾在一边就可以为你发酵出爱的面包吗?玩游戏升
级都还要经常打怪刷经验,哪有你这样告了白就玩消失的,能不能,稍微考虑一
下我的感受?搞的好像,都是、都是我的错一样……」隔着五百多公里的距离,
电话那端她的哭腔被我的耳廓收集,清晰地传进了耳朵。
「对不起。」
「说这个有毛用啊,怎么不说『Sorry』,不是更洋气吗?」
我犹豫了一下:「……Sorry?」
「去死吧你!」
嗡的一声,电话那边的她,似乎是发泄般地将手机摔在了床上,却没有挂掉。我
还能依稀听见她的抽泣声。
我在心里骂自己,这种时候还耍什么鬼机灵,只好先挂断电话,再重播过去引起
她的注意。
可正在气头上的她,显然没那么容易妥协。第四遍播过去时,她终于接了,电话
里传来了冷冰冰的一声「喂」。
「嘿,你先听听我的理由。」我决定再耍一个机灵,「暑假一回到家,就发现家
里已经成了外星人的基地,我们全被绑架到了一个诡异的星球,备受折磨。更可
恶的是,为了掩盖我们的消失,外星人派出了三个仿造人来冒充我们。囚禁在那
个星球上时,我一直担心着如果你收不到我的消息会怎样,越想越焦急,最后我
们决定自己逃出去。」
「你在说什么啊。」她依旧闷闷不乐的样子。
「听我说完嘛。我们齐心协力,打倒了看守我们的外星人,并抢到它们的飞船逃
回了地球。回到地球后我发现,家里那个冒充我的人正在和你打电话呢,太可恶

了,我冲上去便制服了它。它一见打不过,就立马和别的外星人一起,屁滚尿流
地逃走了。事情就是这样。」
「胡说八道。」
「真的。在外星球待了那么多天,我还被改造了,能让时间停止呢。」
「胡!说!八!道!」
「那么,如果那个故事不够真挚的话,我说『对不起」是不是效果会更好一
点。」
「……」
「对不起。」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随后响起了她的声音:「好吧,这次就原谅你了。但是,
你既然告白了就要负起责任来,不许再这样子了!」
我差点哭出来:「遵旨。」
从那时起,我的女朋友便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我坐在沙发上思考,甚至佩服自己在杀人之后还能冷静下来思考,原来的我不是
这样的。
这个静止的世界容易造就畸形的产物。
如果我就此退出这个世界,会怎样?
我还会记得女朋友,记得在时间之外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但是现实之中,所
有有关女朋友的线索都会消失,她的朋友们不会再记得她的存在,所有她参与过
的事情会改变方向前行,结果不变,但过程中没有了她。她只存在于我的脑海
里,就像一个拙劣的幻想,一个不够完美的梦。

就这样吧,谁叫你自作自受呢。
我站起身来环视房间。促狭的空间里塞满了家具和她的画作。大学毕业后,我在
靠近工作单位的地方租了这间房子,身为自由职业者的她毫无怨言地搬了过来,
平摊房租,跟我挤着过日子。
所谓的「过日子」,现在想来,其实也就是由琐碎的自由时间拼凑成的,其余时
候都各自忙工作,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时都成为奢侈。对她的不满也许在
那时就已经成形并逐渐扩大了吧。凭什么我早起时她还能睡懒觉?凭什么等我结
束一天的工作,期待着回家能够吃到做好的晚饭时,却发现她正专心绘画,只好
点外卖了事?凭什么她可以这么无理取闹?
算了,这些事想再多也没意义。我可以暂停时间,却无法让其倒退。她已经死
了,死在了我手里,死在了我心里。
接下来只要用右手打响指就好了。
可是——
右手仿佛受到了剧烈刺激一般,原先稍微缓和了些的颤抖,现在变本加厉地施加
了上去,我尝试着打响指,却做不到。
再等等吧。我费力地吸了一口气。
「喂,醒醒,我们快到了。」
被女朋友推搡着醒来,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又被她拽着拖下了公交车,「睡得跟
猪似的,口水都流我手上了。」她一脸嫌弃地搓着手。
「拿来。」我拉过她的手,迅速舔了一口,吓得她连忙抽回去:「恶心!恶心死
了!」
「舔你嘴的时候怎么不说恶心。」我咕哝道。

「少贫嘴。」她打开斜挎包,翻找着东西,然后抬起头来,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忘带钱包了。」
「没事,我带钱了。」
「但是我把两张欢乐谷的票,放在钱包里了。」
我看着不远处的欢乐谷大门,也愣住了:「也就是说,我们白来一趟了?」
「聪明。」
聪明你个头啊,明明都是你的错,好歹表现得好像反省过吧。
「我有在深刻反省哦。」
她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撅起嘴看着我。
「这种时候卖萌也没用啊。」
「那怎么办,我现在全身上下只剩萌了!」
「……」
「要不……重新买?」她小心翼翼地说。
「就你钱多。」我断然拒绝。
好在,还有方法弥补。
左手打响指,正在说话的女朋友的脸以一个奇怪的表情定住了,如果我能将这一
幕拍下来给她看的话,她一定会当场灭目录我口。 49 评论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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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欢乐谷大门口,附近有很多拿着票准备进场的人。物色了一番,发现了两
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男生。「对不起啦,明明两个男生来这里玩就够悲惨了,还
要麻烦你们把票拱手相让。」我怀着抱歉的心情,从两个男生的手抽走了票。
右手打响指,女朋友的表情恢复正常。她埋头在包里翻着,把两张票拿了出来:
「奇怪,我记得把票放钱包里了,但不知怎么忘带钱包,却把票带上了。」
「你记错了吧。」这个时候这样敷衍就对了。
如果按照我假想的,关于这两个世界的规则的话,现在的女朋友对票的记忆是拿
在手上的这两张,于是钱包里的票便成了「空间里的多余物」,会自动消失,至
于具体去向,我想大概会是那两个男生知道的地方。时间之外的世界的「消
失」,其实也就是利用了记忆的漏洞并对既有事实稍作修改罢了。
在大门口路过那两个男生时,其中一个正在质问另一个,「你仔细想一想,确定
带身上了?」
被问的男生在书包里拼命翻动着,脸上的焦急与失望越来越明显。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粗心,出来玩连门票都忘了带。」女朋友小声说道。
还不是你害的。
我注意着两个男生的动向,他们似乎已经认清现实,准备败兴而归了。愧疚感笼
罩了我。这时我忽然想到,假如不从他们手中取票,而是直接从售票处呢?按照
一样的原理,从售票处拿走的票,会被钱包里的票所弥补,这样不就就皆大欢喜
了吗?
响指过后,我心满意足地看见那两个男生走进了欢乐谷,虽说是皆大欢喜,但看
着他们的背影,还是隐隐地感到可悲呢。
「发什么楞呢,走啦!」女朋友不满地扯着我的衣袖,完全不知道我刚完成了多
么了不起的壮举。
嘛,反正没啥。

我一把揽住女朋友的肩膀,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旧毫无改变。窗外还是晴天,天
边那朵造型古怪的云还停留在原地,女朋友还闭上眼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从胸口
流出的血慢慢地在地板上扩展开,却不会凝固。在这里,她的身体永远不会腐
烂。
似乎是做了一个梦。几个月前,我陪她去欢乐谷。当时的情境历历在目。
她说她想坐摩天轮。
「这也太高了吧,放我下去啊混蛋!偶像剧里都是怎么演出来的啊,浪漫个鸡毛
掸子啊啊啊!」摩天轮上升到一半时,她发出了这样的咆哮。
坐在对面的我好不容易憋住笑:「不是你说想来欢乐谷坐摩天轮的吗?」
她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哪知道这么恐怖——啊啊啊它还在上升啊要上天吗,放我
下去啊啊啊!」她猛地窜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把头埋进我胸前。
「唔。」我被突如其来的头击撞得发出了一声闷哼,反应过来后,无奈地用手轻
轻抚摸她的后脑勺,「乖哈,不怕不怕,我们还可以坐好久好久呢。」
她用拳头锤我的腹部,咬牙切齿地说:「下去后一定打死你。」
「好好好,下去再说。」我用手指捋着她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在阳光下呈棕黄
色。她老向我抱怨发质不好,但这样的头发其实还挺可爱的。我忍不住多摸了几
把。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这是女朋友狡猾的最后企图?企图让我回忆起过
去的快乐,企图看见我被愧疚感包围,企图让这愧疚感毁掉我的生活?
开什么玩笑。
明明错的人是她,一直一直,都是她。

我的脑海里总会冒出这样的感觉,就算我一次次强制性地逼自己相信这是错觉,
却依旧无济于事。常在时间之外游离的我,早已参透了一些事。譬如错觉,人们
习惯性地将其归为大脑的恶作剧,可人们远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敏感,他们口中
的错觉也往往更逼近于事实的真相。
女朋友变了,自从毕业后便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让我想起我以前胡编乱造
的故事。现在我身边的她其实不是她,是来自外星球的陌生人。
如果这就是真相的话,该怎么办?
我很能理解正式步入社会后,人会被迫产生不情愿的改变,这是社会的「塑形」
作用。但女朋友给我的感觉不一样,她对我愈发冷淡,时常无理取闹,有时甚至
宁愿躲在房间里也不愿见到我。那个话唠的女朋友,那个乐天的女朋友,那个狡
猾的女朋友,没有了,至少,不是眼前的这个。
我们的争吵愈来愈多,在公司饱受窝囊的我不甘心在家也遭受相同对待,我要居
高临下,占领道德制高点,痛诉她的不是。她最初还会反击,洗白我强加的罪
过,可随着争吵的次数增加,她仿佛是厌倦了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失态的我。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里面毫无感情的波澜,平静、温和,就像看一个毫不相关的
陌生人。
是吗,原来我们拥有同样的感受啊。
最后一次争吵,她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我,说:「我们分手吧。」
「你不觉得这样很滑稽吗,明明彼此都不再相爱了,只会永无止境地争吵,却还
勉强着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容忍这样的生活了,我还年轻,不想在你这棵树上吊
死。」她的语气像一杯白开水。
我忽然泄气了,所有的愤怒转变成了无助。也许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却
仍固执地相信我们的感情无坚不摧。
「我还爱着你啊。」我恳求道。

「可是你没表现出来,不是吗。」她苦笑着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卧室睡了,
你就委屈一下睡沙发吧。剩下的我们明天再谈。」
说完,她朝卧室走去。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我冲过去用右手拉住她的胳膊,她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试图将我推开。可我不
会轻易放手,我要死死地抓住,恨不得掐进她的皮肤。
我不想和她分开。我在心里埋怨自己,快想一些话说出来,有奇效的话,能让她
释然,让她忘掉所有不快,重新选择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想不出来,我再也没有
外星人的奇思妙想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这样紧紧地抓住她。
女朋友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是我抓得太用力了吧。她棕色的头发随着剧烈
的动作胡乱飞舞着,她开始发出带哭腔的呜咽,她在挣扎,为什么要挣扎呢,我
又不想伤害她,为什么非得从我身边逃开呢?
女朋友发出了哭声,她随手抓到了茶几上的玻璃水杯,挥动手臂,朝我砸来。
我愣住了。
左手,打响指。
啪。
一切静止。
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松开抓住胳膊的手,摊坐在地上。
我的女朋友,想要杀了我。
我扶着茶几慢慢爬起来,站在她面前,心有余悸地看着她。她举起水杯的手臂凝
固在空气中,被我抓过的胳膊上留下了几条发白的痕迹。她的表情狰狞,眼神里
似乎有几丝惧意。

她害怕我。
弄反了吧,是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会怕我呢。要不是我反应快,用左手打了响
指,你可能会因为「杀害男朋友」上报纸头条、被各路大妈茶余饭后谈论哦。我
自嘲地想着,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巨大的悲哀见缝插针地涌上心口。她是认真
的,她已经对我毫无感觉了。现在的我对她来说连陌生人都不如。
最残忍的是,我还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收拾残局。
把水杯从她手中拿走,放回原位,然后离她一段距离,用右手打响指。
她动起来了,仿佛是伸了个懒腰,把手臂放下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卧室
睡了,你就委屈一下睡沙发吧。剩下的我们明天再谈。」
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的握痕消失了,也就是说刚才的事被稍作修改,以「她不会用
水杯砸我」为前提,将一切都修改成合理的走向。
说完,她走进了卧室。我听见了门反锁的声音。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看吧,只要稍微回想就能想起来,是她最先想要杀害我的,所以就算最后是我成
功了,她也没资格责备我。
临近午夜,四周万籁俱寂,平时楼下喧嚣来往的汽车也仿佛是约定好了,纷纷消
失。我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无止境的洞中,情绪、思维从身体中漫溢出来,向远方
的黑暗延伸。事实是,我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怎么也无法入睡。
沙发是刚搬进这间房子时,和女朋友一起去二手市场选购的,用过一段时间后便
开始发出「吱呀」的响声,但也能凑合着用下去。
我翻了个身,「吱呀」。
我忍不住想,她会和我一样,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吗,一想到这个,心里便开始发
痒。我想看到、想确认她睡不着的愁闷模样,也许她会哭,会用泪水沾湿枕头,

这样我可以不计前嫌,原谅她。
我摸索着站起来,愣了许久,还是打下了响指。
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剩下的便心安理得了。卧室门虽然被反锁了,但只需钥匙便
能打开,我记得有一套备用钥匙就放在客厅里。拿到钥匙后,我轻轻地打开了卧
室门。
她没有睡觉。
她靠在床背上,脸被眼前的手机屏幕映亮。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模样,反而更像在吃吃地笑
着,眼睛弯弯的。我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坐在床沿上,抽出她的手机来看。
聊天界面。
「事实上,我满怀私心地为你做出的决定感到高兴,这样说起来是不是有点可
恶?好啦,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够美好,但觉还是要早点睡。明天
见面希望看见那个活泼无畏的你。晚安,好梦。」对方说。
明天?见面?
我向上翻聊天记录。
「那为了改善你的心情,要不要明天一起出来见个面?反正待在家里也会觉得尴
尬,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嗯。」
「那我想想,明天上午十点半可以吗,文华大厦见。」
「早点吧,八点钟怎样?」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那就这么说了,明天见。」
就这么讨厌和我共处一室吗?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我吗?一股酸楚又翻腾起来涌
到我心口。我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名字,詹珂,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虽然知道继续看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但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想法,想要在
她的一字一句中挖掘出些微的可能性。这种做法既卑微又卑鄙,我已经管不了那
么多了。
在时间之外的世界里,我无所不能。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她单刀直入。
「……我不知道你期待中我的反应是什么,所以不敢贸然回复。但果然我还是个
改不了八卦本性的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还能发生什么呢,标准偶像剧套路。以前我们争吵,然后和好,这次争吵,我
不想和好了。」
她继续说:「很奇怪吧,和他吵架我仿佛是作为旁观者参与其中的,他的话影响
不了我。我甚至都忘记了当初是怎么爱上他的。」
「要怪就怪时间这东西吧,好在,你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选择谁,你吗?」
「我是备选之一哦。」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想象着那个叫詹珂的人的面貌,他油嘴滑舌的腔调让我恶
心。可更让我感到恶心的,是女朋友的言语。这算什么,调情吗?前脚刚甩了

我,甚至还没把事情撇干净,后脚就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或者说,她就是因为
爱上了别的男人,才想和我分手的?
得出的结论让我浑身冒冷汗。四周似乎愈来愈静了,夜色从窗户溢进来,手机屏
幕上微弱的光亮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吞噬。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客厅的,就连躺在沙发上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晃过神来。
短信上的字漂浮在视野里,消散不去。
「旁观者」「影响不了」「忘了」「重新选择」。
还有「文华大厦」「明天」「八点半」。
一夜未眠。
一夜不眠的后果是,就算第二天有再大的事,也会因困于睡梦中而无法自拔。这
是大学时期得到的深刻体会。等我迷迷糊糊地从梦境中脱身而出时,手机上的时
间已经显示八点四十五了。
糟糕!
我猛地从沙发上翻起来。客厅里没有女朋友的身影,走到卧室门前,发现门已经
从内部解锁了,她不在里面。
她赴约去了。
如果现在赶过去没准还来得及。我咬咬牙,甚至顾不上洗漱,套上衣服后便出了
门。公司方面,这个月的休假还没用掉,之后打电话通知一下就行。我不知为何
笃定地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值得请假。
一路跑到文华大厦,附近不见女朋友,倒是有几位晨起散步的大妈盯着我看了几
眼。也难怪,在天气还未转暖的四月早晨,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身穿单薄棉 T
的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大街上,可疑极了。

这会儿功夫女朋友应该还没走远,我决定朝着来时前进的方向继续找寻。不知该
说我时来运转还是怎样,在离大厦几百米开外的肯德基店,隔着一条绿化带,我
发现了坐在窗边的女朋友。
还有坐在女朋友对面的詹珂。
在发现他们的瞬间,反而是我的心乍一跳,慌忙地跑到街对面,躲在一棵法国梧
桐粗壮的枝干后,畏畏缩缩地偏出头来看。这时我才模糊地看清了詹珂的面貌,
竟莫名地有所印象,与名字合成了具体鲜明的整体,突兀在记忆中。
是他啊。
「所以你背叛了我,为了这个叫詹珂的小毛头。是你先干出这龌蹉事来的,你有
义务背负一切责任。我是受害者,是被你无情玩弄后又抛弃的人。一切就是这
样,如果你也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就不必再说话,权当默认了。」
女朋友没有说话。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你通情达理的一面让我怀念又感动,我也衷心希望在
另一个世界,不,不是指现实世界,你可以收获到自己的幸福。」
「让我们就此告别吧。」
沉默在蔓延,我聒噪的女朋友此刻安静得似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当然我知道,她再也动不起来了。
右手已经不再颤抖了,如果我愿意,一定可以打出前所未有的、悦耳的响指来。
可我没有。人在改变正常生活的节点上,总会陷入纠结与犹豫中,也不是说人人
如此,譬如我的顶头上司,处事风格便是雷厉风行,也许正是因为这项特质,他
才能从一群犹豫不决的员工中脱颖而出。我敬佩他,因为我不曾具有这项特质。
所以即使在现在这个取向理应很明显的时刻,我等待、自说自话、陷入胡乱的回
忆,也无法做出决定。
我心血来潮,从床头柜里翻出相册来看。

相册是个好东西,封存记忆,缅怀岁月,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可按照哆啦 A 梦
的故事情节,事件改变了,相应的记忆以及承载记忆的物品也会发生改变,对我
来说,作为后者的相片本质上也就没多少真实性可言。于是我对相册毫无兴趣,
将它交给女朋友打理。
忽然想到它,是因为想到倘若我回到现实世界,这些照片上的女朋友会全部消失
吧。
即将消失的都值得怀念。
硬纸壳封皮,封面图案是女朋友手绘的大海星辰。翻开来,我意外地发现照片很
少,至少比我印象中少许多。女朋友以前常自称是多才多艺的「老艺术家」,绘
画摄影样样会,每次出门总举着手机东拍西拍,但只有自己上镜的一些照片才会
特意打印出来,收进相册里。
「女人的虚荣心真是上帝的败笔。」那时我还能这样调侃她。她不屑,一边整理
相片一边说:「这样说可是会被当作小男生的哦,女人啊,有点虚荣心才可
爱。」
不管怎么说,相册里的照片都应该不会少。真是奇怪。
文学社换届时的合照,也是两人第一次同框;暑假时一起旅游爬山的照片;自习室
里我偷拍的她;平安夜举着苹果的自拍;大学毕业照;搬到新房子时拍的照片;在画展
里的合照——
画展。
我的目光停留在这张照片上久久无法移开。
画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更久之前,女朋友就已是天天念叨着。照片上有三
个人,女朋友的脸贴在画面左下角,看得出来是启动自拍模式拍出的。后面站了
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笑得理直气壮,另一个男人的表情则显得有些勉强。两个
人彼此之间都有些拘谨。
那个男人,是詹珂。

詹珂是女朋友同专业的学弟,现在也已经毕业一年多了,从事艺术设计方面的工
作,这是女朋友当面给我介绍的,她还说,这次在画展上的偶遇应该是从大学毕
业后的第一次见面,正巧我也在,一定得一起吃个午饭。
我当时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和善,挤出笑容说:「是啊,看在我特意请假了的份
上,有空一起吃吧。」
「可是,」女朋友问,「你的假期不是上个星期去欢乐……」
我忙打断说:「就去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吧,辣子鸡特别好吃。」
「对对对我跟你讲,特别辣!」
很容易就把话题搪塞过去了。
对我来说,那天本是个不畅快的上班日,干净利落的上司批起人来也毫不婉转。
满肚子闷气的我决定暂停时间,在时间之外的世界四处瞎逛,平衡心情。我经常
这样做。拥有这样一种能力,不更好地加以利用,于我于它都是损失。
正走在路上不知去哪时,想起了女朋友提起多遍的画展,碰巧地点离公司不远,
适合徒步的距离,便走着去了。
画展意外火爆,这是从人数便能看出来的事实。我艰难地在静止的人群中间穿插
而过,用目光搜寻着穿碎花棉裙的女朋友,最终在角落里发现了她。她背对我,
身朝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脸却向左偏,一脸笑容,对着左边的一个陌生男人。陌
生男人微笑地看着她,竟莫名有几分溺爱的意味。
男人的嫉妒心真是上帝的败笔。
她会不会说,其实也有点可爱呢?
我不以为耻地承认,在陌生男人的身上我感到了威胁,一种发生在雄性动物之间
的明争暗斗。他的眼神我实在太熟悉了,要么是前一晚没睡好,要么便是坠入爱
河,我可不甘心任他的臆想膨胀,决心用残酷的现实让他打消念头。「男朋友」
的称号就应该用在这里。

我调整好心情,右手打响指,走过去拍了拍女朋友的肩。
「你怎么来了?」女朋友问。
「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呗,谁让你老在我耳边念叨。」很好,陌生男人的脸上浮现
出了尴尬的神情。
「对了,这是詹珂,我学弟。」女朋友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你叫他傻子
吧。」
「啊?」詹珂一愣。
「她的意思是,吴彦祖。」我自在地回应。就是这样,让他明白女朋友的电波只
有我才能完美接受。
「没错,吴彦祖是我男朋友,这个人是傻子,切记,喊错罚抄写三百遍。」女朋
友来劲了。
我懒得陪她再玩下去:「不得理又不饶人,那么,就带我这个艺术傻子参观一下
吧。」
让詹珂一直插不上话,未免太可怜了。不过,既能陪女朋友口枪舌战,还能轻轻
松松收起话题,这种「熟练」造成的杀伤力恐怕更大。
当时的我确实这么得意洋洋地想着。
可是到最后,还是输给了他。
我没有跟踪到最后,所以不管詹珂带着我的女朋友去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场,我
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一些事已经在我心中成为定局,结论像落水西瓜一样
浮现。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听见了推门声。老公寓的防盗门生锈得厉害,推动时会发出
磨合的噪音,很大声,足以吵醒睡梦中的人,也因如此,防盗门才被我们称为防

盗门。女朋友走进客厅,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也难
怪,平时的下班时间应该是几个小时后,她万万想不到这个时间点我会在家里。
但下一秒,我才真正理解了她「吃惊」的含义。
「哇,好温馨的屋子。」詹珂出现在了女朋友身后。
看到我的瞬间,他也愣住了。
真是头疼,没想到詹珂也会跟着来,不过,比起我来,更头疼的应该是他们吧。
这样想着,我差点露出笑意。
女朋友很快调整过来:「这是詹珂,你们见过面……」
我打断她:「我知道,我记得。」
她叹了口气:「他是来帮忙搬东西的。」
「搬东西?你要搬出去?」
「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我也没住在这里的必要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还可以商量!」
「没得商量,这点上,我相当无理取闹。」
「呵,这么着急,是因为这个男的吗?」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你不就是想尽
快甩了我和他在一起吗?」
「别胡说八道!」女朋友瞪着我,牙齿因为愤怒而发颤,看上去像一只生气的仓
鼠。
「胡说八道是吗,我知道你喜欢听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听听什么叫胡说八道!说
是画展上的久别重逢,其实是手机上早就约好了准备见面的吧,就和今天早上一
样,文华大厦,八点半,多浪漫啊!不知道还以为是格林童话呢!」

「你怎么知……你偷看我手机!」她脸色铁青。
我知道事到如今做什么也挽回不了了,索性更加自暴自弃:「你的手机密码可是
我改的,所以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我手机的密码从来没改过……」
「那是你以为。」
一旁的詹珂插进话来,争辩道:「画展的事是我特意在那里等她的,我知道她一
定会去,所以不关她的事!」
「哟,这么快就开始护着她了,真把她当你女朋友啊!」我上前揪住詹珂的衣
领,他的脸因惊恐而发白。
「你放开他!」女朋友冲过来拼命把我推开,对着詹珂说:「你去卧室,把我的
衣服装进箱子里!」詹珂闻言,有些手足无措地逃开了。
懦夫。
「你到底想怎样?!」
她朝我大吼。
我的女朋友,果真变了啊,不会吵着吵着就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
会默默生闷气,等着我去哄。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她,像盔甲在身的女战士,拥有
血一般的意志力,正面攻击,绝不服输。
「你变得,好陌生。」她沉默了片刻,轻轻说道。
「你也是。」我微笑着。
她扶着桌子,转过身,仿佛想要逃避这一切。
那就让你逃避吧。

泪水在我眼眶里聚集,到了临界点,成一股从脸上划过,流过下睫毛、眼袋、颧
骨、下颌,到了下颌再次聚集,啪嗒落地。
啪。
回过神来,发现相纸的边缘被我攥出了皱褶,情绪不自觉地过度带入了。
詹珂还待在卧室,等退出这个时间之外的世界,他也会就此消失吧,毕竟连接我
与他的线是由我的女朋友牵起来的,而随着她的「消灭」,线断了,他没理由会
出现在这里。随便他去哪个地方勾搭别人的女朋友吧。
注意力回到相册上,我很快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在欢乐谷那次拍摄的照片,重
头翻,很快又翻完了,还是没有。
我记得从欢乐谷回来后,女朋友就兴致冲冲地打印出好些照片来,没理由找不
到。
可同样找不到的还有许多。
难道说之前闹矛盾时,女朋友一气之下销毁了那些照片?
我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女朋友是对物品十分看重的人,对自己亲手制作的物品更
是,因此即使我们吵架时,她也从未像婆媳剧里一样摔过水杯盘碗。
可那些照片呢?
相册后面还有厚厚一叠没有使用上,我侥幸地一翻,意外在最后一面发现了东
西。
两张票。
我难以控制地出了声。
欢乐谷的票。

感觉之前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像是一场梦,而我刚刚从梦中醒来,面对现实种种却
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代入感。
难道说,我之前对于票的推断是错误的,即使从售票处取得了票,丢在家里的也
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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